日常水110

几年前我在乡下探望外公,姑妈们也从各地赶来吃个中饭,末了,各奔西东,我要坐大巴回家,外公执意要送我去镇上的车站,那时我的体格说小也不小了,恰好是姑妈们不再饭桌上打趣「明年身高还能长一长」的年纪。我是傻逼,我不会骑电瓶车,于是外公沉默地驶着电瓶车,我在后头沉默地坐着,几公里驶罢,我们爆胎了,朗朗的午后,一切都是那么的明了且无助,车、人、天空。我说也没多远了,外公你回去吧,当下彼此无计可施,我和外公像应用题般突然分手,直直地,相向而行,我背着愚蠢的双肩包回过头,外公探着身子,努着劲一步步推行,我暗暗放心,他大半辈子硬朗着,这是外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载我,去年他中风了,瘫了,再见面时,他怏怏躺着,眼睛像是附了层翳,我握着他的手,说不出任何话,他也丧失了语言功能,我说我是你的孙子,我现在也挣钱了,我欠身从双肩包里掏出个红包,放在枕边,外公用眼睛笑笑,紧了紧手。

几周前,奶奶瘫了,她吃饱没事做,一个走路都颤巍巍,去院子里拔草,去拔夏天无尽的草,她的体型很大,腿很细,像只蓬松的母鸡,于是把自己的脚坐断了,哎哟哎哟大声唤着我妈,即便我不在场,但我保证她反复且令人烦躁地叨念自己要死了,我和爸妈有种出奇的平静,以奶奶平日的生活做风,这种惨状是必然的,好比一个噩梦做了好多次,真实遭遇时,反倒失去了心理波动,那天我打开家族群,点开爸的小视频,是爸坐在救护车的视角,鸣声中是奶奶的大肚皮,我坐在工位上双手掩面,揪住,想把自己过肩摔。

奶奶这几天在特需病房住着,外人也无法上楼探望,等着血糖降低后开刀,爸说这可是单人间,住一晚一千多,我说现在降血糖呢,为什么不转到普通病房,爸说搬出去没面子,语气很轻松,我一时间无言,好多时候,我跟家人都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,如果搬出去,奶奶脑子云里雾里,搞不好她以为自己被放弃了,再者,我去送点蔬菜,住院楼下的保安问我几层的病人,我说12层特需,保安立刻起身接过去,「消费体验」很好。

说到送菜,我昨天叮咚上买了菜,快递员只能送到医院大门口的快递架上,快递架距离住院楼就几米的距离,但因为疫情,单进单出,住院部的保姆不能出住院楼,骑士没空绕路进医院,我必须打车去医院取菜,我爸没辙了,让我想办法送进去,奶奶突然想吃,没办法,我们都怕怕地以为这是私密的、最后的心愿,于是火急火燎买了10根黄瓜、10个西红柿、10个橘子,我来到医院门口,提着菜,央求保安让我去去就回,给我否了,天大地大,疫情最大,让我绕路从某个远在刚果的急诊进去,我说不好意思,我能打你钱吗,几步路,放在住院部楼下就行,保安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,疫情规定,我想你妈骨灰呛不死你,于是还讪讪地道谢,提着菜疾行,来到旁边另一个专科急诊入口,像是医生模样的中年大叔卡我,没等他发话,我暴言:老人快死了,临死前想吃口西红柿,帮帮忙,让我进去。显然他被我唬住了,犹疑地说这里不让进的,我一看他态度暧昧,我说:要不…我从这边跨栏?医生:哎呀…跨什么栏啊,你从这边跨了进不去。随即他环顾四周,起身拿了遥控钥匙,指着远处黑暗中发光的一扇门,看到了吗?去那里,走到底,铁闸门缓缓开了等身大的间距,我说了十几个谢谢,进而鼠窜,穿过走廊,来到了几乎无光的窄道,迷宫一般,走不通就回头,探另一个岔路,庞大罐子里的医疗气体缓缓地倾泻在脚跟,我抬着头,看看有没有离住院楼更近些,我觉得好荒谬,提着一大袋蔬果,风风火火,送给一个见不到的人。

出了医院,我来到对面的饭馆,厅里没有食客,我不好意思地跟老板娘说,打包一份米饭,忘记煮饭了,老板娘看了看我,我老实巴交看她,她起身走进后厨,我汗津津地杵着放空,我好饿,几分钟了她还没出来,终于,她把一盒饭递来,我说谢谢,她说刚蒸的,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觉得我忘记给病人煮饭了,特地给我新饭,但握着温暖的米饭,心里尤为踏实感激。回家的路上,爸爸打电话谢谢我,我说住院楼有做饭的地方吗,奶奶想吃什么西红柿的菜?爸爸告诉我,没有做饭的地方,她生吃。

以上

Comments
Write a Comment
  • 你的文笔好好!

    祝愿大家都健康!